哥哥回来了
1939年,我才5岁多,父母把我从苏州送回到我出生的靖江老家去读书,母亲还特地请了她的一位远房表姐(我称她为老姨娘)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。小时候的事我记得不多,但有两件事我始终忘不了。第一件:每天清晨,当我还在梦中时,老姨娘就一下把我从床上抱起来,一边大声说着“一起就起,富贵到底”。接着第二件事:在我稍为清醒一些的时候,老姨娘要我快说:“哥哥回来了!”据说每人每天说的第一句话是最灵验的,当时我虽不懂,反正听着、做着,天天如此。其实那时我对哥哥一点印象也没有,因为他比我大12岁,当我懂事时他早已离开家了。我只是在一张相片上见到有一个比我高大许多的人牵着我的手,我感到很亲切。老姨娘告诉我,那就是我的哥哥——鞠盛。
1943年,我以为父母思女心切,又把我接回苏州,当我看到我那顽皮的弟弟——鞠蓉时,我感到接我回来的目的可能是为了让我陪他读书。但不久我才真正看清了在父母的心里最牵挂的并不是我们姐弟俩,而是少小离家已长大成人、当了新四军、在苏北抗日根据地工作的哥哥。当时父亲为了经营他的猪行生意,整天忙得焦头烂额,加上肺病缠身,早晚咳嗽不停,多想有个人能帮他一把,而最可靠和合适的人选当然是他的大儿子——我们的哥哥了。为此,母亲曾独自一人去苏北南通找他,一个大字不识的小脚女人,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他,但并没有带回来他。我曾经多次看到过母亲痛苦的哭泣和父亲无奈地叹息,只是当时我年纪小,还不懂得怎么去安慰他们。
终于有一天,哥哥自己回来了,全家都很高兴。因为还在抗战时期,怕敌人来找麻烦,父亲把哥哥藏在虎丘山上的和尚庙里。为了治愈他在苏北时因营养不良所致的满头白发,母亲到处找偏方,弄来的何首乌堆了一屋子。为了举办他所追求的新式婚礼,父母不惜一掷万贯,把亲戚朋友请到上海,包下了浙江路上的“新惠中旅社”整个三楼。新房选在最著名的国际饭店,婚礼设在上海青年会礼堂,那豪华的派头,热闹的情景使几十年后的我们都感到震撼。
哥哥做了我的老师
哥哥回来之后,虽然没有如父母所愿,相帮父亲管理家业,但对我来说,好像换了一个天地。小时候,我除了爱唱歌、看戏之外,还会绣花、打毛线,就是不像一般的苏州女孩子会烧饭炒菜做家务。为了给母亲争面子,我常从人家那里拿些针线活来做,并对此很感兴趣。还喜欢看小人书(连环图),还曾伙同过邻居小姐妹把压岁钱换了香烟,想卖了赚钱……,就是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。为此父亲气得火冒三丈,但他没时间管我,母亲又没文化,管不了我。直到哥哥回来,才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。首先他鼓励我唱歌,并从国立苏州社会教育学院带回了歌本,都是一些民歌和进步歌曲,帮我从周璇和白光等人的电影歌曲中走了出来。又给我订了《开明少年》和《中学生》,让我在有益的阅读中健康地成长。还凭着他在《大江南报》当记者的身份,常带着我和弟弟外出游玩,帮助我们扩大视野,增长见识。他对我们讲科学、讲卫生破除迷信。记得那时我常常发疟疾,总是吃叔叔画了符咒的麫饼而不肯吃药,一拖几个月,人瘦得不像样子。最后还是吃了哥哥买回来的“奎宁”才好起来。他还真在我就读的苏州实用商科职业中学任老师,教过我地理。我最恨他每次课堂提问时,总点我的名。不过他曾给我买过两张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,贴在我的房门外,因此,还不至于让我出洋相“吊田鸡”。
长兄为父
1946年母亲逝世,1950年父亲又病故了,我和弟弟都尚未成年。真所谓“树倒猢狲散”,以往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叔叔、婶婶、大姐、堂姐都回自己家去了。连平日最亲近的姨父、姨妈一家也远离我们而去。望着空洞洞的一所大房子,孤零零地停放着父亲的灵柩,而我和弟弟却居无定所。这时,一直和我们分居两处的哥哥、嫂嫂才不得不担负起“长兄为父,长嫂为母”的责任。帮助我和弟弟收拾了一些衣服被褥,带上了几件家具用品,抱着母亲生前喂养的花猫,雇了一只小船,顺着山塘河漂流一路往西,兄弟姑嫂4人一起住进了虎丘山上大庙的客房里。从此离开和永远告别了父母辛苦一世才置下的产业——猪行河头54号,那所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幸福、快乐的家。
以前父亲在世时家庭已破产,弟弟因此辍学,被送到父亲的猪行里去当学徒。从1947年下半年到1949年解放,我也失学在家,其间曾上过几个月的训练班,想学点技术找份工作,但因为战争而一事无成。终于熬到了1949年秋天,有一次哥哥去国立苏州社会教育学院办事,顺便带我到学院所在地——著名的苏州古典园林拙政园里去玩。我在一个小亭子里第一次见到钢琴,高兴得嘴里哼着美国电影《魂断蓝桥》的主题歌,手指忙着在键盘上找音。也许那虔诚的神情感动了上帝,经过哥哥的努力,不久,15岁的我,就成了这所大学艺术教育系音乐组的一名旁听生。后来,学校搬到无锡,我通过考试转正。
1950年暑假,我的声乐启蒙老师姜蝶调往北京中央戏剧学院任教,我想跟了她去,哥哥也帮我联系了北京铁道文工团准备去工作。后来接到姜蝶老师来信,她说我年纪还小,应该好好学习,并再三叮嘱我去考上海音乐学院,还说我是一个不错的花腔女高音,如果考上,最好跟周小燕教授学习。虽然家里已一无所有,哥哥还是鼓励我去上学。8月的一天,哥哥亲自送我去赶考,出了上海北站天已经黑下来了。因为不认识去“上音”的路,哥哥特地叫了一辆三轮车,转来转去地转到了江湾飞机场的旁边,并总在那里转圈子,被机场的哨兵两次拦下来,吓得曾经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的车夫不敢载我们。这时天又下起了雨,我想也许我和“上音”无缘,禁不住地哭了起来。我对哥哥说:“我们不去了,我要回家。”哥哥一边安慰我,一边教车夫不要紧张。等到了目的地时,已经是深更半夜了。我作为考生被安排住进了女生宿舍,可怜的哥哥只能坐在传达室睁着眼睛等天亮。“老天不负苦心人”,我终于考取了,后来还学有所成,总算没辜负姜老师的期望、哥哥的坚持和那一夜的艰辛。
哥哥把我送进“上音”后,又把弟弟送进了苏州中学,不久他自己也考取了中央文化部直属电影编剧训练班。之后他陆续地将嫂嫂、弟弟、大姐和大姐的独生子(父亲的亲外甥)、大姐的生母(父亲的另一房妻室)一起都接到了北京。1956年,我参加在北京举行的全国首届音乐周演出与家人团聚时,见到一家之长的哥哥已为我们建立起了一个新家,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。但好景不长,1957年的那场政治风暴,不仅彻底摧毁了我们的家,给我哥哥、弟弟带来长达几十年的厄运。“倾巢之下焉有完卵”,作为“右派”的直系亲属,嫂嫂、大姐和我又何尝安生过?除了“控制使用”之外,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要我们和自己的亲人划清界线。
怎样和“右派”哥哥划清界线?
1957年,我作为参加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节民歌比赛的选手,从5月到7月一直在北京集训、排练。每个星期天我都回家和亲人团聚,那感觉真的很温馨。7月下旬我去了莫斯科,比赛中我获得了金质奖章。后来在苏联的远东地区巡回演出,直到9月底才回到北京。我高兴的把在苏联的见闻如实地讲给哥哥听,当讲到一些不良情况时,哥哥立刻制止我,并对我说:“有些事要从积极的方面去理解,不要随便下结论”。国庆节我们全家去了天安门和北京人民一起联欢。哥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:“回去之后要积极的靠拢党,听党的话,争取做一个又红又专的文艺工作者。”当时我听了怪怪的,后来才知道他和弟弟在“反右”运动中,因为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,被打成了“右派”,因此他担心我再犯他们同样的“错误”。
10月底我回到上海,第二天学院的党委副书记和办公室主任分别找我谈话。首先向我指出:你得到的是“政治奖”,荣誉属于祖国和人民。我点头称:“是的”。又对我说:你不要骄傲,把尾巴翘到天上去。我答应说:“好的”。1958年元旦,学院首次公布下放的名单中我名列第一。后来因为上海歌剧院借调我去排练歌剧,上海民族乐团邀请我参加巡回演出,一拖半年,把下放的事就耽搁了。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幸运,还是错失了一次在政治思想上锻炼成长的历程。
1958年夏天,北京举行全国曲艺汇演,学院派了丁喜才先生(我院民间音乐教员,著名的“榆林小曲”艺人)和我一同前去观摩。抽空我去看了嫂嫂,并答应去清河农场看望哥哥。大会闭幕登记返程车票时,我提出把路费给我,因为我要半路下车,到清河农场去看哥哥。办理登记的那位同志仔细看了看我,突然说:你不是 “八一”晚会上唱歌的那位吗?你去那里干什么?那是一个劳改农场,在那里改造的都是极右份子……没等他说完,丁先生一把拉了我就走。当时我还真不明白,顺便去探望一下我的哥哥有什么不妥。后来有两次出国演出的机会,我已得到通知并做好了准备,但最后出国的却不是我,这时我才明白,因为我有两个“右派”兄弟,受牵连的我已经被“控制使用”了。
“文革”期间,有一次哥哥到学校来找我,我在大礼堂门口见到了他,他说要去南京,跟我要了点路费,被那位了解我家情况的院办主任看到了。哥哥走后,他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:“这是什么地方?敢在这里跟你哥哥谈话,想找麻烦吗?”说完就走,但留下一句话:“就当我没看见”。这位主任过去一直待我很好,他知道我的哥哥、弟弟反右时犯了“错误”,常来开导我、告诫我,要我跟他们划清界线。这时,我也不知道是为了哥哥、还是为了那位主任,或是为了我自己,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楚,眼泪禁不住地涌了出来。
在那“乌云压城城欲摧”的形势下,我们兄妹之间的联系虽然有限,但心中的挂牵一如以前。难得有机会见面时,我们总是互相鼓励,盼望有个美好的明天。我爱我的哥哥,不仅因为我们是同胞兄妹,我了解他:曾经是一位追求革命的热血青年,经受过抗日战争的洗礼。同时是一位热爱文学、诗歌、电影、戏曲,并有所建树的学者。只是他生长在一个大动荡、大变迁的时代,被命运作弄,遭恶人诬陷,成为每次“政治运动”中的牺牲品。诸如:“脱党逃跑”、“叛党投敌”、“历史反革命”、“极右分子”等罪名,吞噬了哥哥的青春,压得他翻不了身。虽然后来有了如:“整风”、“右派改正”等一系列政策下达,但为了哥哥的落实政策、沉冤昭雪,我们足足等了半个多世纪。如今有了结论,还了他的清白,作为哥哥亲属的我们也得到了解脱,不用再去考虑怎样和“右派”哥哥划清界线了。
“风卷残云暮雪晴,江湖洗尽柳条轻”历史的车轮把我们带进了21世纪的春天,如今,我们各奔西东、分居各地的兄弟姐妹,都已经是七老八十的耄耋老人了。每想起哥哥,我心中除了牵挂之外,更多的是充满敬佩。历经艰难,不知疲倦的他,以曹公的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”的壮志,一如以往地埋头在他的书斋之中,不断奋笔挥写着他心中的故事。衷心遥祝我亲爱的哥哥身体健康,功成名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