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小被掳老大回
作者:陈福康 来源:日本新华侨报 发布时间:2007/02/26
这是发生在六百年前上海郊区金山的故事。
故事出自《明史》卷二九六《孝义》篇,以及《金山志》的《麴祥传》。这篇《麴祥传》不仅被明代学者焦竑收入《国朝献征录》,还被清代学者翁广平补充进日本的史书《吾妻镜》中。
公元十五世纪,正是中国明代前期和日本室町时代前期,中国东南沿海经常遭受“倭寇”(日本海盗)的侵掠杀戮。当时金山有一个名叫麴祥的少年,十四岁时,家中惨遭倭寇抢劫,他本人还被掳至日本,辗转贩卖,吃尽苦头。后来他到日本室町幕府某王手下干活。该王(将军)得知他是中国人后,大概出于对中国文化的尊重和对中国人的好感,特地召见了他,并将他留在身边,改名为“元贵”,还让他读书。麴祥后仕于幕府,娶了日本女子为妻,还生了孩子。
但他的心中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国,遇有机会常向将军提出应该向中国遣使进贡(古代日本常向中国遣使入贡)。在他留居日本十八年后的一天,幕府遣使赴华,并让麴祥一起回国。到了明朝京都,麴祥立即向宣宗皇帝上书,说明自己的身世,控诉倭寇的暴行,请求皇上同意他回国回乡,与家人团聚。可是,皇帝考虑到与日本友好关系的大局,没有同意他的请求,但是特批了旅费,让他回金山探亲。麴祥千里迢迢回到家乡时,他那当小官(百户)的父亲麴亮已经逝世,惟老母尚在,却已经不认得他了。不过老太太说,如果真是我的儿子,他的耳朵后面当有一颗红痣。一看,果然有颗红痣,于是母子相抱痛哭,悲动邻里,众人都慨叹其为“死而复生”。相聚没几天,麴祥又只得告别母亲,随使团返回日本。麴祥向日本幕府当局传达了中国皇帝的意思,蕃王也很受感动,于是在下一次遣使赴华时,又让麴祥同去。而麴祥再次拜见皇帝时,又恳求允许他回国。这回皇上同意了,还特地诏许麴祥承袭其父官职,归养老母。母子失散二十年,又加上还有着外交上的问题,最后居然有这样美好的结局,时人都认为极为难得。正因为此,麴祥这个小人物,居然也被写上了国史。然而,麴祥与他的日本妻儿则生生地拆散了。麴祥事母甚孝,一提到已故的父亲则悲哽不已。后来老母患病,麴祥服侍三年,朝夕不离,任劳任怨。母亲死后,他还戴孝三年。
麴祥虽然在十四岁时就被掳去日本,但他没有荒学(当时日本的主流文化也是汉学),金山县志上称他“博览经史”,“善吟”,享年八十余。可惜的是,我们今天未能读到他吟咏的诗。
难得东瀛惜别诗
然而,令人欣喜和惊异的是,现在还保存着当时一些日本友人送别麴祥的诗。清代翁广平《吾妻镜补》中说:“有鞠(按,字误)祥者,事母尽孝,工吟咏,商(按,麴祥是被掠至日本,并非经商)日本十八年回归,有金吾(按,官名)源常熙,僧等辉、清播赋诗送之。”源常熙的诗共有二首。其一云:
流寓殊方十八年,生还中土岂非天?
冷泉解缆好风便,三月落帆鄞水边。
麴祥是被日本强盗抓去日本当苦力的,绝非漂亮的“流寓”二字可概言,这一点源常熙当然也心中明白,所以他又用了“生还”二字。鄞,即宁波,当时日本赴华船常在宁波上陆。其第二首云:
偶副皇华过旧庐,亲邻相见远何如?
海东盛事逢人问,一姓官家百一初。
“偶副皇华”指偶然得到辅助日使赴中国的机会。副,辅也。皇华,《诗经·小雅》有“皇皇者华”一篇,《诗序》说是国君遣使臣之作:“君遣使臣也,送之以礼乐,言远而有光华也。”后即以“皇华”为使者或出使的典故。源常熙能运用这样的词语,表明当时日本人的汉学修养之深。源常熙已想像到麴祥此行必将回归故里,其时亲邻相见将是如何地激动!源常熙又希望麴祥能向中国人宣扬海东(即日本)的“盛事”,即日本天皇所谓“百世一统”。在封建社会里,各国帝王们都梦寐以求代代相传,但似乎世上只有日本天皇才做到了。公元九八三年,有日本僧人入宋,宋太宗接见时,该僧人也曾向宋太宗吹嘘过这一点。其实,麴祥在日本时,日本刚经过南北朝动乱,又将进入战国时期,日本天皇的日子并不好过,大权完全旁落在幕府将军手里。因此,这实际称不上什么“海东盛事”。
另外两位日本友人都是僧侣。当时正是日本汉文学史上的“五山时代”,日本能诗的和尚多得很。
清播,字日成,其诗如下:
异域秋深橘柚霜,知恩旅寓不忘乡。
西风五两金山去,童稚候门亲在堂。
前面源常熙的诗中写的是“三月”,这里写的是“秋深”,因此这可能是麴祥第二次回国时写赠的。“知恩旅寓”一句,讲的是麴祥虽然感谢日本幕府将军对他的关怀,但是他仍然不能忘记自己的祖国。“五两”指海上测风器,据说古代用五两鸡毛结在高竿上测风。最后一句,清播也想像了麴祥的故乡亲人在盼望着他回家的动人情景。
等辉,字搏桑。他写的是一首五律:
西土旧豪杰,当今抡楚材。
鸿胪屡通译,鲸海已重来。
帆影扶桑晓,鞋香辇毂埃。
青云生足下,贱迹恐难陪。
“抡”就是选拔人才的意思。“楚材”一词,出自《左传·襄公二十六年》:“虽楚有材,晋实用之。”等辉此诗的第一句是夸奖麴祥乃中国(西土)优秀人才,如今在日本被重用了。然而,事实上他本是被劫掠到日本的少年,后来虽然受到将军的照顾,但所谓“楚材晋用”仍然是违背本人的意愿的。从颔联“鲸海已重来”句,也可知此诗写于麴祥第一次回国又返日之后。从“鸿胪屡通译”句,可知麴祥随使团赴华,主要乃担任翻译工作。从尾联可知,等辉已经预料麴祥这次回国,将不会再返回日本了。
这三位日本友人的送别诗,都表达了恋恋不舍的友情,是很动人的。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写下了生动的一笔。 (本文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)
莫道世事沧桑变,鞠氏家网舞团圆;四面八方欢心聚,千言万语逍遥天。